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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道了謝,拎著手裡沉甸甸的半塊雞,順著花卷頭阿姨提醒的地址,穿過步行街,到了街心廣場,繞到樓房後面,從大門上樓梯,一層層地踩亮了聲控燈。
三樓樓道里的聲控燈亮起來,又暗下去。
我掂了掂手裡的半塊雞,不再猶疑,敲響了門。
小時候,我媽媽教我敲門的禮儀,她說不可以一上來就咚咚咚地一通敲,那不合規矩,是報喪的。
我想起在會診室門口,打不開門的時候,一頓胡亂砸門,怎麼想都不合禮數,悄悄笑起來,在心底默念——「不好意思啊,林沉岩。」
我得到了他的回覆,依舊不近人情——「不要走神。」
媽媽講,敲門要先敲第一聲,停頓,然後兩聲。
林渡舟的媽媽是不是也教過他許多這樣瑣碎的事情?他成長為了一個這樣優秀而頂天立地的人,是不是從父母那裡學到過許許多多做人的道理。
門被打開,門縫一寸寸地擴大。
房裡是一個身形圓潤的男人,長著一張善意而喜慶的臉,身上繫著圍裙,見我來了立即招呼進門。
當門被完全打開,我才看見裡面的景象。好幾隻狗朝我熱情地撲上來,我低頭,看見一隻阿拉斯加,長著厚厚的毛髮,還有笑嘻嘻的金毛犬,正扒著我的手,還有憨厚的拉布拉多,就是餵得胖了些,像一頭喜感的豬。
我走進門,看見沙發上,地毯上,還有幾隻沒有來門口迎接的小狗,都好奇地睜著圓眼睛望著我。
舅舅似乎對我的到來並不意外,接過我手裡的半隻雞,拉我進去坐,「麗姐給我打電話了,說來了個小伙子,是什麼粉絲,要找我。」
我笑道:「舅舅好。」
舅舅慈眉善目,摸摸我的頭髮,手法好像在摸小狗。
他說:「小葉,我一猜就是你。」
第41章【27天】他是我永恆的極樂。
雞湯的香氣在屋子裡飄,濃郁又溫暖。
越高級的感官越具有反思性,例如視覺,我們的眼睛所看見的,未必屬於真相,它不自覺地整合信息,欺騙著我們的意識。
同理,越低級的感官,往往就會呈現出越誠實的姿態。例如嗅覺,它不太會處理信息,所以兒時媽媽煲的雞湯的味道不會變,初吻的清甜和潮濕不會變,那些夜晚相偎的時刻,聞到的愛人的味道也不會變。
舅舅的雞湯確實很好喝,但和兒時嘗到的,我媽媽煲的雞湯散發的味道不一樣,不會因為時間久遠而忘記,也不會有所模糊和欺瞞,因為嗅覺往往誠實。
也正因為此,我偶爾會回想起林渡舟身上的味道,就像那天在衣櫃裡發現深色大衣,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林渡舟身上吸引我的、沉靜的、曠遠的味道會被悄然覆蓋,被一種沉悶的、暖熱的、琢磨不透的氣味侵襲替代。
後來我才想明白,原來那就是被掩蓋過的淡淡的煙味,藏在洗過的衣服的香氣之中,藏在冷冽的香水味里。
林沉岩就這樣隱匿在林渡舟之後。
桌邊圍了一圈大大小小的狗,圓圓的眼睛,他們或許還不知道視覺具有欺騙性;濕潤的鼻子,但是我想他們明白嗅覺的忠誠。
舅舅給花卷頭阿姨盛出來兩碗,坐下來,把雞肉夾到我碗裡。我道了謝,舅舅說起我想聽的那些事情。
他是:「渡舟早就跟我們介紹過你,那一年本來是說要帶你回家來的。他說你剛畢業,在一個舞蹈團里工作,又善良,又孝順,哪裡都好。」
當我聽見他說起的這段時間,我就知道將要到來的是什麼,那段日子在回憶里已經變得灰暗,天空中寂寥得沒有一絲生氣,視覺對我又一次進行了完美的欺瞞。
「我們都高興,我當年也是個文藝兵,渡舟的媽媽吃苦一輩子,就希望渡舟過得快樂些,和一個搞文學藝術的人在一起多好呀,你們看到的世界都跟別人不一樣……但是他媽媽聽說你是個男孩子,還是不太滿意的,她希望渡舟能有穩定的生活,你們的關係,將來老了怎麼辦?誰贍養你們?」
我和林渡舟曾經在玩笑間倒是說起過這件事,我們一致認為,孩子不是為了將來的贍養之能才養的,就算是血親之子,也大有不孝的,就算是膝下無後,也未必就淒涼。
我們來過世間一趟,我們找到了彼此,我們用盡了全部的好運,這已經足夠。
我問:「後來阿姨也沒有認可嗎?」
我知道我所說的那段「後來」的時間,實在是太過於有限。果然,舅舅道:「有段時間渡舟過得不好,整個人都憔悴,回來看望我們的時候,常常半夜趁夜深人靜出門散步。有一回被我們發現了,姐姐在樓上看著他的背影,跟我說,是她錯了,是她錯了,口口聲聲地說渡舟快樂最重要,可讓渡舟難過的卻是她自己。那天我們在客廳等了三個小時,渡舟一個人走到凌晨四點才回家。姐姐說讓他帶你回來吧。」
可我還是沒有收到這個邀請,我知道時間已經錯過。
「渡舟孤零零地站在門口,只跟我們說,帶不回來了,你不會來了,」舅舅溫厚地看著我,平靜地提起,好像這是一段已經塵封的往事,已經蓋棺定論,已經沒有結局,「他十六歲的時候我被他救起來,一直到他二十三歲,七年的時間,或者說一直到他如今,十三年的時間,那是唯一一次看見他流下眼淚來,渡舟沒哭,只是流淚,他呆愣愣的似乎根本不曉得自己滿臉淚痕,他呢喃了兩回你不會來的,進了屋,我們就沒和你見過面。」